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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水曜日 银座】
佐伯克哉当然不会错过御堂难得的动摇。
他看起来如遭雷击,又像是陷入惊惶,那双漂亮的眼睛如同被感情与理智、时间与空间、或者随便什么别的东西划成两半似的,理性汹涌出海水在情感中煎熬着摇曳成细碎的火,他皱着眉,仿佛在看着佐伯,又仿佛没有。
……可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佐伯按捺住自己的喉咙。他感到侵略的本性在胸口张牙舞爪。他想要仰过头去,将那双茫然的脸孔吞吃入腹,于是维持着自己得体的营业笑,眨了眨眼。
“……御堂先生?”
“……啊、抱歉,”御堂像是才回过神似的,下意识看了眼表,一抬头那副脆弱迷茫的模样已经尽数收敛、重新祭出了高傲强势的精英脸孔,音调却还微妙地有些发飘,“佐伯君刚刚说,你临时得到了一些消息……”
佐伯克哉眯起眼睛。
——他太熟悉御堂了。这人惯于掩饰自己心情时绷紧的肩背、蜷缩的手指,与过分上扬以放出气势的眉尾,全都分毫不差收进佐伯眼中。更何况,以御堂孝典一向完美的律仪,即使在下级面前又怎么会做出在谈话中间看表这样失礼的事情。他心里琢磨着,盯着御堂的眼,面上笑容诚挚到几乎可以数清御堂浓密的长睫毛,“御堂部长居然真的一无所知……您明明对‘他们’放心到这种程度,偏偏……我的谋划确实输的不冤。”
御堂皱了眉:“……什么意思?”
“身为mgn近期最大企划的总负责人,却没有插手进生产线的具体分工安排吗?”佐伯反问,“2室的Pink Water因为和Viroe的市场竞争加剧需要扩大生产,半个月后开始占用松坂的加工厂的事情,您知道多少?”
“松坂的……”
御堂愕然。
佐伯看他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的不错。生产线一直是大隈的禁脔,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尤其是几个规模大些的加工厂,更是只听大隈专务的话,别人说什么也只听调不停宣,甚至连佐伯克哉这种路子野又不拘常例的,在他手下干活的时候也实实在在被掣肘了几次。他一直怀疑那时御堂被工作压到频频出错,除了受自己逼迫无法集中精力外,总有些别的外力影响,时至今日连世界都换了一个,才终于能有所肯定。
御堂是大隈一手提拔起来的干将,牢牢打着大隈派的烙印,大隈本人的势力范围他总不好插手;另一方面,他年纪轻,又坐着专务董事直通车一路顺风步步高升,也没什么必要在老上司的手底下插钉子进去。佐伯大概猜得到这男人有着没人能瞒过他动他心血的充分自信——可大隈和樱木也并非水火不容到凡事都起争执的程度;而大隈其实也并不需要碰protofiber已经占用的产能。
佐伯当年究竟是怎么踩着御堂上的位,那位老奸巨猾的专务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着手卖掉不听话的下属,御堂的信息源到底被mgn内部屏蔽掉了多少,手头这个公司最大case原来也并不是不能被牺牲。
御堂孝典面沉如水,想来在佐伯提到松坂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捋清了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他蹙着眉,薄唇抿起,修长的食指轻轻敲着杯壁,凝神盯着佐伯克哉:“……这也是那位负责人朋友告诉你的?”
“作为销售,既然当了御堂部长的夸赞,消息不灵通可万万不行。”而佐伯又怎会掉进御堂现挖的坑里去,“工厂的负责人自然只知道工厂的消息而已,但MGN今年的作业表里,松坂市的工厂本来是可以随时抽调加入protofiber的企划工作才对,可那边新任务书都已经发了,您却没告知我方产能扩大的事情,恰好我在Viroe也有几个朋友……”
“哦?”御堂将酒杯换了只手,“佐伯君倒是善于总结。”
“部长谬赞了。”佐伯恭恭敬敬低下了头,“正因为只是碰巧,又没有真凭实据,才不敢冒昧向您汇报。部长行事稳健,应该是不会喜欢我冒进的做法才对。”
“你居然还知道自己冒进……”像是听到什么谬论,御堂失笑,“别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我当然了解——佐伯差点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怎么可能不了解御堂孝典——曾经电脑里重重加密的文件夹、拉开出租车门下意识带出口的地址、从没记在电话簿里但烂熟于心的那串数字,还有他循着自己畸形而无望的爱恋、从上司、下属和同僚口中小心翼翼一点一滴掰碎了拼出来的字句,那些他用谋杀了御堂的指尖、蘸着御堂的血、在御堂的办公桌上一笔一划勾勒出属于过去的那个御堂孝典的轮廓,连接恨之因与爱之果,他嚼碎了,囫囵吞下去,分毫不敢忘。
只是他到底还是将嘴角扯出一个带点怅惘的弧度:“……所以我、没想到您会像今天这么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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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水曜日 银座】
……原来这男人也是会垂头丧气的。
这人不可一世的跋扈样子御堂孝典见得多了,装模作样和装腔作势也毫不陌生,可这人引以为傲的完美面具当真裂开缝隙、两条长眉可怜兮兮垂下来的时候,御堂竟也真莫名跟着敛下气势,之前下意识去套他话的言辞到了嘴边也不知道被吞到了哪里。大抵他与佐伯克哉之间从来只有侵略抵抗镇压反击,事到如今他隐约想起这男人现在的面目或许正是他本计划着要在那场“接待”中看到的模样,兜兜转转绕了这许多圈,一着不慎攻守易势直到时过境迁,一切终究也都失去了意义。
他放缓了语气,轻轻叹了口气:“把头抬起来。事关产品的补充产能,没有及时察觉到我司作业计划的变动,这是作为负责人的我的失职。本来,涉及到产品线的新安排时,董事们意见不一的话该召开部长会议讨论才对……”他顿了顿,不欲在佐伯面前说起MGN和大隈的算计,“……总之,对这种危机的应对本来也不是佐伯君的责任,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是我自行其是了。”佐伯推推眼镜。
“如果你能诚心诚意认识到这一点……”御堂摇摇头,抿了口酒,“不过我想若是佐伯君你,是没有改正的打算的吧。”
那男人抬头瞄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无论如何戳着佐伯克哉的痛脚到底还是让御堂重新升起几分气势,毕竟主动权鲜有地在他手中,而他身着华服手执美酒甚至还能笑得出来;又一次被上司卖了个干净居然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或许即使遭遇神迹一切推倒重来,他也没办法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这里当成他奋斗十年投入无数心血与精力的敬爱之地。御堂孝典自知自己骨子里有那么一种和全世界格格不入的狂气,这一点当年他和家里闹翻、毅然跑到这个和政法界毫不相关的外资企业来钻研他从高中之后就再没看过的化学原理时,就已经有相熟的友人这样感叹过。只是现在他看着灯光下那个莫名退却欲言又止的男人睫毛的阴影,开始怀疑自己已经疯了。
疯狂总是不讲道理的。而他当然还可以更疯一点。
御堂问:“你一开始盯上的就是松坂那边?”
“是。”佐伯迟疑一下,“protofiber的发售日期本来已经比预定提前了,只要松坂市的加工厂投入生产,可以缓解关西地区很大一部分供货不足。”
“那为什么自作主张联系外包厂?”
“进二退一的把戏罢了,倒也没指望能瞒过您。”
“你这究竟是恭维还是挖苦?”御堂嗤笑,“因为我,”他咬了重音,“你的进二退一没能退回来,现在产能不足成了产能过剩。佐伯销售,你的计划,胜则钵满盆盈,但若是败了……你考虑过吗?”
这男人终归是急躁的性子,大概是被御堂的质问三连搞得心烦意乱,佐伯敛起笑容放出气势,摆出一个进攻的架势,“御堂先生不必担心。只要我在,不管您生产了多少,我都能一一卖出去。”
他倨傲地昂起下颌:“——我不会输。”
——真是个疯子。是狂徒。是妄人。
御堂没有答话,只是仔细打量着那张还带着年轻人锋锐之气的、因恼怒而绷紧的面庞,一直等到那男人脸色越来越差、连汗毛都快炸起来,才没忍住笑了出来。那男人见他笑,不知道想岔到了哪里,如同受了冒犯似的皱紧眉头:“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没什么......”御堂放下高脚杯,身体后仰靠上沙发背,笑的得不带半分烟火气。
“——我只是在想......你果然还是佐伯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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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水曜日 银座】
佐伯克哉确信自己确实捕捉到了什么——但那一切在他细细思度之前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一只飞蛾摇摇晃晃绕着吊灯打转,他平光眼镜镜片上晃着昏黄的灯光,蓝眼睛里映出御堂眼角摇曳的笑意,在这石榴花丛中,有光、有酒,还有一个生机勃勃高高在上的御堂孝典。
他从未见过御堂不带火药味、发自内心的温和笑容。
所以其他的一切统统都失去了意义。
御堂说:“你的确非常优秀,这一点我是认同的。这一次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所说的把局面补救到完美,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已经远远超出你最初的构想了,这一点你也必须承认不是吗?”
御堂说:“你处理事情的过程中手段和方法有些过于激烈了。不管是对我、还是对董事们的态度上,都太过傲慢了。或许你觉得自己能操纵得了他人的心理变化,但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需要你这么急、也不需要这么冒险的。”
御堂说:“别摆那张脸出来。我大你七岁,是你的前辈和上司,你既然叫我一声部长,那么我作为过来人至少也该给你提些意见。我知道你憋着口气,觉得我们这些人都是尸位素餐的老家伙,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么想。但像你这样,做什么都在赌,每赌还都要把自己全副身家都押上,一直赢下去还好,一旦碰到你掌握不了的人和事,难免栽跟头。”
御堂说:“我知道像你这样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让你收起自己天马行空的设想是办不到的事情,但你是整个企划的一份子,所谓团队协作也不是靠你一个人单打独斗就能完成的。你这种性子,想到什么不假思索就做什么,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御堂说:“无论如何这一次你都是在为protofiber做打算,这一点我心里有数。董事那边我会去解释,你是我提起来的人,我的面子他不会不给。你的道歉,嘛,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希望不会有下次。”
御堂问:“你明白吗,佐伯君?”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着,琥珀般的深红酒液挂上杯壁荡起波澜。
佐伯怔怔看他,只觉得为了这一刻,自己似乎等了很久很久。
有什么疯狂而无稽的念头在他的脑袋里逐渐成形,他不愿去听,更不敢细想;须知爱情与死亡筹码等价,那个男人倚着赌桌在玫瑰色的光里似笑非笑,可他正如他所言、早已在这一局押上了身家性命,然后满盘皆输一无所有。
他不应该再想下去。他早已经一文不名。他是洪水、是猛兽——可御堂分明就坐在他对面,在这烈焰与魔咒所酿成的酒香之中,华贵又优雅,执着他剔得干净的空头颅,斟酒。
——那个男人——御堂孝典叫他发疯。
于是他避无可避地意识到——佐伯克哉与御堂孝典之间,其实并非只可能有支配虐待与憎恶顽抗这一种关系。
——他已经疯了。可御堂叫他更疯一点。
“……我从来没想过,”他听见自己这样说,“竟然还能从您这里,听见这样的话。”
“我也没想过自己居然还有对你说教的这一天,”御堂叹了口气,像是感慨着什么,眉眼柔和,“你确实很有才华……我也不想看见像你这样的人,因为冲动倒在无谓的地方。就当我是惜才好了。”
“惜才吗……”他重复着,下意识想要谦虚一句,可平日里呼吸般自然的商务词句像是都锈住了,大脑被胶水糊了厚厚一层,张着嘴半天,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好在御堂似乎也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是摇摇头,继续说道:
“你这个人,遇到事情总是有不管不顾一意孤行的极端倾向。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独走,但是至少在工作上,如果你打算冒险或者有拿不准的事情,可以先找我商量。我是你的前辈,并且至少有自信还没到昏聩无用的程度,嗯?”
他一摆头,靠着椅背,嘴角勾起惯常傲慢的弧度。佐伯愣愣地看着他,最终扬起苦笑:“……我说了,您会信吗?”
“……你说的话,”御堂顿了顿,如同回忆般——就像是在回答并不在这里的某个人一样,闭上眼睛:“——有哪句我没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