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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水曜日 MGN】
御堂孝典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为心甘情愿为佐伯克哉低头。
不如说,“心甘情愿”和“佐伯克哉”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本身就是件再古怪不过的事情。御堂孝典和佐伯克哉之间的关系向来仅止于嘲讽、对峙和打压——就像今天这样,一个当着大半个公司高层的面对上司一通冷嘲热讽,另一个则直接回敬给下属一张解除合同的最后通牒。
可佐伯克哉这一番谋划究竟是为了什么、谁才是那人原本计划中的最大受益人,御堂虽然无法理解这人为何做什么都要采取如此暴烈偏激不留退路的手段,却总还不至于自欺欺人。
——所以他到底还是追进了专务办公室。
上午的会议最终还是不欢而散,御堂那两句话几乎快要明着把大隈拉出来架在火上烤,樱木和福田又怎会放过这种天赐良机。樱木派被大隈打压惯了,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一个头铁不怕死、又偏偏地位卑下年资浅薄让自己等人出手都嫌丢人的愣头青,又有这个御堂孝典烧坏了脑子主动跳出来顶锅,那自然要尽量保着佐伯、留着他哪怕是多给Protofiber添几次堵。福田常务明嘲暗讽的功力怕是十个高岛捆一起都赶不上,大隈派这边又还沉浸在得力干将当场跳反的懵逼中,被一顶不能容人的大帽子一扣,大隈专务便只能缓缓打出一排GG,不待人走光便气得草草离席。
御堂匆匆赶上去,只来得及丢给惊险过关的佐伯一个眼刀。路过拐角时他依稀看见福田常务笑容满面叫住佐伯在说些什么,那人脸上的惊愕早被藏了去,重新换上了御堂再熟悉不过的故作谦逊的能面。
“——听御堂君你自承精力不足,还真新奇。”
“……让您见笑了。Protofiber刚刚发售两个星期,正处在需要跟进市场节奏随时修正促销内容的关键期,要再同时承担新企划的开发与修正实在……我确实也资历尚浅。”
大隈看了他一眼。“你说你资历浅……但是新藤君又把原本的Sunrise搞成这个样子,唉……菊池的那个年轻人,眼光和能力倒是不错,可惜性格还是太急躁了。御堂君啊,这样的项目除了你,交给别人我很不放心啊。”
“我实在难以兼任。”御堂固辞。
“……那就还是让新藤君去头疼吧。”
大隈盯着御堂看了一会,落锤定音。御堂终于松了口气。佐伯这摊子一下铺得太大,到的确是那男人从不考虑后果的风格。从同僚碗里抢食不算,他居然还胆大包天到插手进了生产线——那向来是大隈专务的自留地,就连御堂本人被代工厂一团乱麻的发货流程搞得焦头烂额,也还需要找个机会向专务提一提。佐伯这个妄自尊大的脾气总归是要吃亏的——御堂暗叹。好在至少这次,他还能保。
而且他居然主动想保,毫无迟疑。
此时见御堂收回了伸到生产线上的手、 到嘴的肥肉也态度坚决踢了出去,大隈脸上的笑容总算有了几分真意。他站起身,背着手看向身后的落地窗:“都说我喜欢提拔年轻人,但今日看来御堂君才是,庇护部下不遗余力啊。”
“您说笑了。”御堂苦笑。
“御堂君,不用这么拘束。”大隈摆摆手,“转过这个夏天,我也五十过半了。像年轻人,尤其是有能力的年轻人,总会有点小脾性,我还不至于没出息到和不到自己一半年纪的毛头小子计较。”
“……是我管教不周。”
“和菊池八课合作你也是第一次吧?让你‘管教’,也太为难了些。”大隈转过身,“不过,我很好奇。”
“——如果刚才福田常务没有说那些话……你打算怎么做?”
御堂闻言有些惊讶,他抬起头,挺直了腰,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位曾经提携过他、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专务董事。
——就像他一年半以前听到那条录音电话后,一直想做的一样。
然后他眯起了眼,正对着办公桌后的落地窗。晌午的阳光融在微风之中,给春日晕上一层薄薄暖意,让御堂不禁恍了神,脑中闪过刚刚会议室中那人站在人群中央侃侃而谈的模样,浅色乱发支棱在日光里,璨若黄金。
他听见自己回答道:
“——那就只能请新藤次长割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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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水曜日 菊池】
佐伯克哉在第一时间认出了那个并没有备注在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就会在第二时间把它接起来。事实上,等到他躲进茶水间抱着胳膊调整好嘴角恶笑的角度的时候,那个锲而不舍的电话已经快要被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了。
“——佐伯吗,我是御堂。”
“诶呀呀,御堂部长,”佐伯捏着嗓子,“电话接通得晚真是抱歉,居然劳烦御堂部长大驾打进我的私人手机里来。”
电话那边明显噎了一下:“……这是你留的业务电话吧!”
“您居然费心查了?”佐伯笑意更甚,“明明发邮件或者打到八课转接就足够了。还是说……想要亲口告诉我我被企划开除的消息所以特地浪费了几秒钟时间呢?”
佐伯当然不会真的这么认为。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御堂到底是在给谁解围。他确实没想过走到那一步还能被御堂翻了盘,可棋子已落大半,临时改棋路的粗浅功夫应付他人也就罢了,又怎能入得了御堂的眼——佐伯的长处在于应变和破局,真叫他规规矩矩摆子布阵,他自知未必能赢御堂孝典。
可他又哪有资格干脆弃权,毕竟他的对手不仅是御堂,还有那个被黑暗浸透得彻彻底底、叫嚣着将那男人吞吃入腹刺瞎眼睛折断翅膀的佐伯克哉——那当然也是存在着的,就潜伏在他的灵魂之中,等待着再次挣脱理性的束缚为所欲为。
“……佐伯君,”清冽男声压低了几度,“我没有时间和你东拉西扯。”
“这边也是一样。”佐伯摆出粘腻的艳丽笑容,“还是说,御堂部长想听我就白天会上的话向您哭着跪地求饶?”
“……我没有那么说。”可出乎意料的,御堂却再次忍下了他的挑衅,“你今晚没什么安排吧?我有话要问你。”
佐伯皱起眉,几次三番被化解攻势令他焦躁起来,主动权易位之后在对MGN高层态度变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面对御堂又过于凶险。这个世界里的御堂和他曾经了解过的那个高傲不逊的高岭之花不知从哪里有着细微的差别,至少在佐伯认知中,被他当众羞辱过的御堂绝不会想要再心平气和和他说话。他无声咂了咂嘴,话中恶意不减。
“御堂部长真是悠闲啊。可惜和您这样舒舒服服坐在办公室里的大人物不同,直接面对客户的一线小人物的我——可是很忙的。”
对面的呼吸音一下重了几分,显然动了火气。见挑衅奏效,佐伯终于舒舒服服翘起了腿——可惜下一刻他便听到御堂不容置疑的音色:
“那么我就直说好了。佐伯君,你已经被任命加入Sunrise的新企划项目组,明天开始直接来MGN上班,明天早上八点一刻来向我报道。”
御堂说着作势要挂电话 ,而佐伯在听到第二句话的时候已经被暴击得懵了逼。御堂的反应和他所有的设想都完全不同,他想过这人会继续试探、会质问、会被自己的东拉西扯扰乱重点然后被成功激怒陷入暴怒的情绪旋涡中,可他忘了会将军的不止他佐伯克哉。每天都能和御堂一起的巨大诱惑瞬间冲垮了他层层构建起的精神防御,他甚至没注意到这样连正式通知都没有的任命究竟有多么儿戏。理智迅速关机重启,可耗尽全部内存也只够把脑子里嚎叫着快点接受的自己踢出去,“——御堂?!御堂先生!这或许——”
然后他听见对面哼了一声。
“——详细情况晚上详谈。餐厅的地点和时间我会发给你。那么,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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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水曜日 MGN】
御堂孝典扣上电话,想着佐伯最后完全失去冷静的声音,再想象一下那张愕然的脸,只觉得连日的压抑心情都不禁一扫而空,心情舒畅。
他早该这样的。管他佐伯克哉在刻意躲避他还是试图激怒他,从以前开始每一次他试图套路佐伯最后都会把自己套进去。可被佐伯克哉牵着鼻子走什么时候成了御堂孝典会做的事,既然那男人惯于胡搅蛮缠,那他就应该直截了当让他什么都扯不出去。所谓耐心试探的效果对旁人另说,对佐伯可以说毫无意义——“佐伯克哉”又不是没做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事情,御堂早该知道的。
自己大概也被那男人说一句话要在肚子里绕三个圈的性子传染了,御堂这样反省。夕阳洒在MGN本部大楼开发部的部长办公室里,御堂靠着窗站在玫瑰色的金光之中,怔怔看着手机。
他确实是恨着佐伯克哉的。他怎么可能不恨他。他没法忘掉尊严被撕碎狠狠扔在地上踩的屈辱,就像他忘不了鞭子打在大腿内侧的剧痛,也忘不了身体内部那男人赋予的快乐印记。他当然是恨佐伯的,只是——
“——御堂部长?”
御堂猛然转回身,正对上抱着文件站在办公桌前的藤田,愣了一下才想起回办公室前藤田就拿了一摞报表等在门外找他审核,“……啊,没事。我走神了。”
他坐回办公椅上,却看见新人眨眨眼睛,毫不掩饰地笑起来:“看部长的样子,难道说传说中的新企划都已经规划好了吗?不愧是御堂部长,真是太好了!您辛苦了!”
“……啊,不、”没想到不过半天时间,连藤田这样的新人都已经听到了小道消息,御堂暗中庆幸自己当机立断,没让事情发酵得更大,“新的Sunrise的具体内容,商定之后会继续交给新藤次长负责,我最近的精力还是会主要放在Protofiber上。”
藤田闻言像是吃了一惊,忍不住抬头仔仔细细打量御堂的脸。他看起来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统统咽了下去,双手递上了文件。
奇怪于藤田欲言又止的奇怪态度,忙碌了几天一直心情躁郁的御堂莫名担心自己的仪容,等到藤田躬身离开一关门,连忙先去照了照镜子。
镜中的男人仍是容姿端正的高傲模样,鬓发齐整剑眉飞扬,眼瞳清澈容色疏离,金红色的落日铺开在前发上,俨然画中走出来的完璧精英。
——只是分明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