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3月15日 火曜日 御堂的公寓】
——首先感觉到的是温度。
他从无垠的雾中坠下,却并没有疼痛。有什么东西伸出利爪逼近他的脸,他害怕地闭紧双眼——真奇怪,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拥有它们的——却只是感受到背上隔着什么透过来的微弱的暖意。
星火沿着凹下去的路径——他想起那该是脊柱——缓缓上升,滑过脖颈埋入他发丝之间,感官随着温度逐渐复苏,他听到细碎的杂音,他看到模糊的色块,逐渐生长出来的四肢覆上薄皮在空气中微微地颤,他感到似乎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着——轻柔地,温暖地,像是被当作什么易碎的水晶似的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什么人拥抱。
已经不会被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了,除此之外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为什么会这么痛呢,甚至自己是什么人呢这样的问题,也全都想不起来。
脑中昏昏沉沉,连思考本身也无法思考。他就这样在那个什么人怀中,任那只手梳理着他半长的头发。耳边低沉的杂音混进咚咚的鼓声,震得他耳膜发痛。
然后他发觉那是这个人的心跳。
“……所以,如果把你拥有的东西全部夺走的话……我就能得到你了。我是…这样以为的。”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声低语。身体被从怀抱中拉远了,手指从发间游走过来,摩挲着他的脸颊。
“但是……你却选择了拒绝我。”
眼前的光影逐渐重合,慢慢凝聚成——他意识到那是这个人的脸。
“……我想要……你的心。”
——悔恨的。痛苦的。悲伤的。明明是在笑着,却如同哭泣一般,糅合着祈求与决绝的男人的脸。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这么简单的事情,我竟然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男人说的话究竟有什么含义、他完全想不明白。他只是靠着男人托着他后脑的手,任他凝视着自己的面孔。男人看起来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他想要去触碰这人眼角闪闪发亮的东西,可连手也抬不起来。
——这个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呢?
男人再一次紧紧抱住他。
“——もっと早く、アンタの事が——”
御堂孝典猛地睁开眼睛。
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二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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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水曜日 MGN】
佐伯克哉半个身子迈进会议室的时候率先察觉到的自然是那人惊怒交加逼视过来的目光。而他不慌不忙,扫视了一圈座中这些他理应陌生的大人物,倨傲而不失礼节地半鞠一躬,最后才眯着眼睛挑衅般,冲那个人勾起了嘴角。
两位专务,三位常务,还有几位直接涉及到Protofiber企划的部长级。御堂没有坐在大隈身侧,反而是在高岛下首,身为大隈派的中坚骨干,却微侧着身隐隐和自己的老上司有种对峙之感。佐伯大概想得到御堂昨天应该已就产能问题先找到大隈试图交涉,对方当然不会给他想要的答复,而御堂孝典又怎会轻易放弃主张。佐伯既然已摇唇鼓舌逼他在“嫡系部长级下属扫专务的面子越级召开会议提出要求”和“子公司普通员工书面威胁总公司高管”两害间相权其一,那么御堂必然会在隔天让MGN高管齐聚会议室这件事,当然也是合了佐伯的算计。
MGN的状况和佐伯料想得分毫不差,甚至连会议结束的时间也没差上几分。想来在佐伯闯进来的一瞬间御堂就已意识到自己被他利用的事实,不过那也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毕竟这是一场从根子上就毫不公平的较量,对方对自己一无所知,可御堂孝典连眉扬几度是愤怒唇绷几分是羞耻、凤眼一眯张嘴会吐出怎样刻薄的字眼,他佐伯克哉都一清二楚。像御堂这样责任感与行动力都极强的上司,在意识到佐伯不会按他的意愿老实呆着、而自己的心血会被他搞得一团糟之后会有怎样的行动轨迹,佐伯根本不用想就能勾勒得明明白白。平心而论他确实不希望御堂参合进这事,可以菊池业务员的身份实在凑不齐的人,也只能烦请他御堂大部长代劳了。
“——黑川君。这是部长级会议。谁允许你带人进来的?”
信奉先发制人的高傲男人干脆懒得和身份与自己天壤之别的子公司普通员工废话,只是那双狭长眼中利箭般的目光全射向了佐伯克哉。还没发现自己被哄骗的女性茫然无措,只是求助地看向她以为发出了指示的大隈专务,幸好她身边那个罪魁祸首倒是丝毫不惧开发部部长压下来的滔天怒火,前迈一步神色自若推了推眼镜:“鄙人菊池营业部八课的佐伯克哉。关于Protofiber企划的一些现状,因为有个刚愎自用不听人言的上司,实在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无论如何希望专务能抽出10分钟听一听我的提案,打扰之处在此先行道歉。”
听闯进来的年轻人这么一番话,屋里的高管们十有八九倒是把目光转向了会议桌边基本算是被指名道姓的另一人身上。作为与会众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向来严谨自矜的御堂君被部下当面甩脸子可不是什么常见戏码,佐伯眼看着高岛常务的嘴角都讥讽地皱了起来,樱木福田几位虽没有这么藏不住情绪,却也说不得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副看对家内斗好戏的打算。只有大隈专务本人,或许还顾着嫡系的面子,面沉如水,只是看向佐伯克哉。
佐伯注意到大隈的视线,刻意傲慢地抿起嘴角。而被指刚愎的上司本人脸色发青,攥成拳的指节泛白。
“……佐伯,你什么意思?”
“御堂部长请不要放在心上。虽然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但既然部长不愿听我的建议,我也就只好找愿意接受的人了。”
佐伯嘴里说着敬语,眼神却没有一丝谦恭之意。御堂气得嘴唇都在抖,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大隈深沉的音色:“这位佐伯君。这里是MGN。如果你不能好好尊重自己的上司,那么很遗憾,我只能请你出去了。”
不过对侧的樱木专务自然也不会任大隈控制场面,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慈祥的面孔来:“年轻人,脾气冲,大隈专务您是最能理解的不是吗?你叫……佐伯君是吧?Protofiber是我社今年的重点商品,这里都是有直接负责关系的管理者,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看着樱木一副为他撑腰的脸,佐伯差点没笑出声来。彼时这一位可从来没给过作为“大隈专务的新傀儡”的自己一点好脸色,虽然对于佐伯克哉而言,这一屋子里除了他自己和某人之外,其他的无论态度如何也不过只是蛀虫和无用的垃圾罢了。
他再次瞥了眼御堂,对方靠在椅背上,颦眉闭眼,并不愿看他。
“占用诸位的时间实在万分抱歉,”一瞬——只是一瞬。无隙可乘的佐伯克哉微笑起来,“——我希望Protofiber可以得到增加产能的许可。”
38
【3月16日 水曜日 MGN】
御堂孝典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倒不是笑别人——甚至不是笑佐伯。他只想笑他自己。
对佐伯克哉抱以期望简直是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蠢事,而他御堂孝典一向自负手腕果决眼光独到,居然可笑到会在一个坑里栽进去两次。况且上一次好歹能说是强强对手棋差一着,这次干脆就是自己巴巴地凑上去、非要往人家的坑里跳,还生怕他挖的不够深,又自行再盖了一铲土来。
他不知道佐伯是如何将自己的行为模式抓得这么准确,不过事到如今这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从另一个世界里没有预约的销售员闯进自己的办公室——多有趣,隔着一个世界他又闯进了这间会议室——佐伯克哉这个人便一直拥有一种致命般蛊惑人心的力量。无论从自己手中拿到本不属于他们的商品代理权、几段诡辩便讨了自己友人们的好、踩着自己的失误在自己的上司和部下间左右逢源、又或者在扔掉玩腻了玩具之前随便编了一段什么鬼话。如果说现在这人懒得一个个表现、打算在全MGN高层面前一次把能出的风头全部出完,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毕竟即使他普通社员的身份不便,这里也还有一个上赶着贴上来给他算计的御堂孝典,不光能替他叫齐了人,还会主动拿自己的颜面铺在地上让他踩着垫脚。
他听到佐伯从公文包里拿出整理好的Protofiber近期销售情况和下一阶段的销售计划交给秘书分发,他只睁眼略略扫了几眼就扔回了桌面上。在会议中这样闭着眼睛拒不合作的态度自然相当失礼,不过反正其他人的注意力并没集中在自己身上,而最重要的是……他真的累了。
御堂根本不需要看佐伯都写了些什么。想也知道那不会较他自己刚在会上据理力争的东西更差半分,因为它们的作者毕竟叫做佐伯克哉,而佐伯克哉究竟有多优秀,他比谁都更清楚。于是他听到对方只迅速给他的新材料做了一个言简意赅的总结——哦当然,御堂嗤笑,半小时之前刚有个不知好歹的男人用相差无几的内容和董事们磨得口舌发干,佐伯又怎会不知情。
大隈专务自然对妄自提出同样要求的傲慢下属充满不耐,但樱木专务倒是一反刚刚自己发言时云山雾罩的看戏态度,连带着福田常务也一副认为佐伯言辞中肯的赞赏之辞。高岛常务对御堂用了三分之一时间便爬到差一步就能和他平起平坐早有不满、这在MGN内部已不是什么秘密,若不是看着大隈的脸色他大概能把佐伯捧到天上去,御手洗常务倒是慎言,但御堂心里清楚,和牢牢贴着大隈派标签、也并没有换条船打算的自己不同,佐伯从闯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已经以“对大隈派不满的年轻一线”身份挑动了MGN高层的密辛。而既然把企划本身拔高到利益、到站队,御手洗就只会跟紧大隈做选择——而被人放弃事到如今也不是什么令御堂意外的事情了。
上次佐伯在这间会议室里接替自己的发言、当着全公司的面侃侃而谈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佐伯巧舌如簧东拉西扯的声线让御堂感到恶心,然而眼皮只能阻隔视线,他又终究没法失礼到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佐伯克哉在台上光鲜灿烂,而御堂孝典像个小丑受人怜悯。此世与彼世若非说有区别,那也不过是这边的佐伯克哉甚至不需要用录像来威胁、用淫具来操纵,他只要当面把自己的原话说出来,较彼世下贱得多的这个御堂孝典就会主动做出所有合他预想的事情。
——因为坐在这里的御堂孝典渺小不堪。他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已经失去了被佐伯视作对手的价值,所以那人自然会对他避之不及。
“佐伯君,MGN不是菊池,只是为了一件商品而全盘改动本季度的生产计划,会令全社都很困扰的。”
“的确如大隈专务所言,虽然Protofiber带来的品牌效应和利润率确实令人心动,但改动生产计划可不是一件小事啊,佐伯君。”
御堂冷眼旁观听着福田在佐伯和大隈之间搅着浑水,樱木自持身份没过多发言,但只福田和佐伯一起咬着“会社的利益”一唱一和,也令大隈颇为头疼——他当然可以把子公司销售员直接赶出去,但总不能和本社的董事、还是后面有专务董事做靠山的常务董事撕破脸。
“福田常务指教得极是。这边也正是考虑到会给诸位带来麻烦,但正如我在计划书中的预测数据,这对于我菊池而言确实是个难以拒绝的业绩,所以斗胆提前一月提出新计划,希望入得了各位董事的法眼。”
佐伯向来巧舌如簧,御堂听得出他并没打算怎么化解大隈的反感,反倒简单粗暴地拿会社的名头在压制对方。他不知道佐伯究竟在算计什么,毕竟他今天的表现较这人曾经颇讨大隈欢心的谦逊乖巧的面具形象可实在差了太多。以MGN目前的势力对比来看,樱木派较大隈派尚处于劣势,不过恐怕哪一边在佐伯这人心里也都是土鸡瓦犬,投靠哪边也都不过是踩了一块比他御堂职位更高的跳板罢了。
“佐伯君的计划书做得倒很不错。以你的年龄,看来御堂部长教了你不少嘛。”
本来董事们神仙打架轮不上他一个年轻部长说话,可碰上佐伯这么一杆天造地设的大枪,看来高岛不把御堂扯进来捅一身窟窿简直对不起他被御堂气秃的头顶。御堂对被重新集中过来的视线感到烦闷,可还没等他说话,便被下方佐伯推眼镜的反光刺到发痛:
“高岛常务谬赞了。御堂部长确实不吝指教我等后辈,可惜对我的提案却毫无兴趣,真是实在令人遗憾。”
御堂眯起眼睛。他见高岛闻言明显皱了皱眉,同时大隈专务也朝他这边瞥了一眼。他看向佐伯克哉,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回以假笑。
“…我们就同样的话题也讨论得足够了,佐伯君。如果你不能提出其他有价值的提案,那么我想,我们就不必继续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而佐伯看着露出不满的大隈,笑容毫不动摇:“专务您说得正是,”他再次翻开公文包,“正如专务所言,以MGN的体量,全盘改动既定的生产计划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所以,请诸位审阅这份资料。”
御堂颦着眉,垂眼扫视。
“——这是可以承担Protofiber外包生产的工厂厂址以及产能、前期需准备时间、和我方以往合作情况、相关报价、以及其他外部设施调查情况的汇总表。”
御堂的脸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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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水曜日 MGN】
脸色变了的当然不仅仅是御堂。只不过对于佐伯克哉而言,什么常务专务,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那人一个眼神罢了。
他看着从自己站在这里之后第一次那人抬眼望过来,他看着皱起的眉心渐渐平整又重新皱成一团,他看着——他贪婪地凝视着那双麓紫的瞳深沉下来,染上惊疑不定的色彩。陷入深思中的御堂气势凝练稳重,那双眼只沉沉扫过来,便摄了佐伯克哉的心肝脾肺肾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毕竟就算这人皱着眉,那眼睛也是能映出光华的,而对佐伯而言,那或许已经是救赎。
——另一个世界的他的御堂孝典,现在又过着怎样的人生呢?
“…佐伯君。这些是谁叫你联系的?”
佐伯的思维只飘远了一瞬。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大隈沉着脸将问题扔过来,佐伯瞥见御堂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快不过他胸有成竹,“说来惭愧,是我擅作主张。毕竟之前将外包的建议说给御堂部长听,但是被告知‘擅自行动会给公司带来麻烦’什么的,被严厉批评然后拒绝了啊。所以决定先行做出汇总数据来,也便于请各位董事先生指点——毕竟是蒙御堂部长的教导了呢。”
——一个完美的得志小人。
佐伯克哉欠身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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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水曜日 MGN】
御堂孝典没注意到身侧高岛常务没法推他下水、心有不甘瞪过来的眼神,他只盯着佐伯克哉,拧着眉陷入深思。
现在那人把他和自己完全切割开了。佐伯克哉成功用一份报告书和一段装模作样的带刺抱怨把他本人变成了一个自作聪明的独断蠢货,而御堂倒是洗了白,从和下属一起威胁提拔自己的老上司的白眼狼变成了试图阻止下属的独断行为给公司解决麻烦、但架不住下属实力作死的倒霉上司。而这个新形象也没好到哪去,毕竟把销售权委托给这个蠢货下属是他御堂孝典本人的决断,佐伯表现得越蠢,只能说明他眼光越差。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最大的问题在于——佐伯克哉怎么可能会是个蠢货?
外包的事情佐伯当然没和他说过,一个字都没提。这毕竟与工厂负责人的私下抱怨不同,后者只是打破潜规则让高层上级丢面子,前者可是板上钉钉的越权独走,明目张胆无视公司的规章制度和工作流程,佐伯要是敢透出一句口风,前天御堂根本不会让他那么嚣张地直接走人。现在虽然存在把这个强行说成是提前准备提案资料的借口,但佐伯连报价都给填了上去,想必大隈专务已经在头疼外面在怎么传MGN明星商品要找外包的事情了——而这一点佐伯克哉又怎么可能考虑不到?
“够了。MGN商品的生产计划不需要子公司销售员来指手画脚!”
——或许自己的想法从一开始就走偏了,御堂想。或许他不该从佐伯“想要得到什么”来切入,毕竟这人把事情做完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也不是没发生过的事情。
“大隈专务请暂且息怒,虽然有些僭越职权,但其实外包只是接续空白生产期的不时之需。诸位请看这份资料,为了公司的利益考虑,我们可以考虑裁撤一些销售不佳的企划商品的生产线来满足明星产品所需的生产力。”
——那么,假设佐伯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他这样把能踩的雷区都踩一遍,能得到什么?让所有人觉得他嚣张跋扈?但嚣张傲慢的年轻人和蠢货之间,也是需要实力做区分的,前者尚可以耐心调教教导,后者就只能当废品扔掉了,佐伯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没听到我说话吗?黑川君,带他出去!”
——也就是说,佐伯还握着在这种情势下也能翻盘的底牌。但且不说Protofiber还有什么自己想不到的底牌能盖过他擅作主张去联系外包的污点,就反过来讲,如果他有、并且知道他自己有能一举表现出充分实力的王牌,还要执着于踩雷把所有董事都惹火的原因,又是什么?
“我想专务不会对最后这份资料感到失望的。对于这份企划,不是计划——”
——他明明可以表现得谦恭乖顺,而跋扈的形象不会给他带来任何东西,甚至会让他丢掉自己的……
御堂骤然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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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水曜日 MGN】
“——只是结合最近上面《食育基本法》的风声,一份以元Sunrise销售员身份做出的,对这个企划的一些小小建议。”
佐伯克哉第四次打开他的公文包,淡定自若微笑着推了推眼镜。
御堂不会想到——这间屋子、这个公司也没人能想到——这就是王牌。
御堂想的没错——他知道御堂一定已经推断到了这一步。独走的蠢货只会连累他人,但锋芒过盛却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却不然。年龄曾经是另一个世界里佐伯确立地位的最大障碍,但万事万物皆有两面,在他需要表现得冒失却又可以挽救的时候,过分的年轻又是他最好的保护伞——尤其在面对一位以破格提拔年轻人才著称的专务董事的时候。
佐伯当然知道大隈那不过是一个表象,但既然他主动往自己身上贴了个不论资排辈的标签,那么他就不得不将年轻人的才干与品行分开来评判——而才干方面,佐伯可以轻松证明发掘他的那个人有多么慧眼识珠。至于品行……佐伯好歹给另一个世界的大隈当了一年多的部下,深知这人目前最烦的怕不就是像他这样有才能又嚣张不服管的年轻人,以佐伯对大隈的了解,他这样折了对方的面子,几年内升迁就别想了,现在手里这份新企划也一定会被交给另一人,不过等Protofiber大获成功之后佐伯本来也没有继续留在MGN体系受人差遣的打算。与此相对,这份企划本身和它所昭示出“政策的利润”的广阔空间,就像一块还没被瓜分的处女地,足以熄灭所有人想给Protofiber下绊子的心思,只会盼着蛋糕越大越好。
他的视线随着战战兢兢分发资料的秘书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周,董事们手中文件上“食育基本法”的墨印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光。
必将成为本年度全国最大热点的新法,与向来主打健康概念的MGN。在座的诸位没人搭得上这辆快车,而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佐伯克哉却能抓住机会送人上青云,这不过是能力问题。
——这间屋子里,和这个企划本身已经有紧密联系的、为了解决这个企划提出契机的那个问题而坐在这里的、早已经证明过自己能力的、在佐伯自证才华同时证明了自己看人眼光的、没被牵涉进主观态度问题的、不会有人捣乱所以也不会犯错的、没有优秀谦虚的代替品所以不会被放弃的、因为桀骜的部下所以被冤枉了一小会的、差点和本派系产生嫌隙需要被弥补的、一定会保住Protofiber同时得到新企划这块蛋糕的那个人——
“…佐伯……”
有人倒抽了一口气,轻声念着他的名字,那声音与其说想引起他注意,更像是下意识的喃喃自语。可若是那个人的声音,不论隔着怎样的距离,佐伯克哉从来不会错过。
于是他看见在一众或凝重或疑虑或是仍沉浸在对自己狂妄态度的厌恶之中、低着头翻文件的高管之间,御堂孝典——也只有御堂孝典,震惊地抬头看进他的瞳孔、鼻尖,以及嘴角傲慢不逊的弧度。
他们相互对视。于是天地之间,再无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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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6日 水曜日 MGN】
御堂孝典几乎在佐伯克哉把那个名词说出口的一瞬间就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计划。
《食育基本法》。若说御堂很陌生,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说这部新法在颁布之前已经在社会上吹了多久的风,就算到御堂进行复建准备归复社会的那几个月,它仍不愧诞生于执着健康概念的日本,在各类社会热点中都一骑绝尘。在御堂得到L&B公司的邀请前,他甚至为准备应聘研究过搭上了这辆顺风车的相关企划。
可要说他对这部新法有多熟悉,那也着实谈不上。毕竟它真正颁布前后的那几个月,他还正被现在对面滔滔不绝的那男人狗一样拴在自己家里当性奴隶。2005年日本社会的最大热点,对于缺席了这一年中大部分时间的御堂孝典来说,总觉得隔了一层,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情。
但是,佐伯既然已经提示到这个份上,几乎就是拿着答案拍在他鼻子上了,那御堂孝典的思路,又怎会输给他佐伯克哉?
“这是什么意思?”高岛草草扫过一眼,看都没看便把资料拍在桌面上,瞪向佐伯克哉,“食育基本法和Sunrise又有什么关系?”
“作为前该企划的一线销售,我认为Sunrise的营销方向需要改善。”佐伯这时候一改刚刚弯弯绕的语言风格,理也没理高岛,镜片后的蓝眸盯向大隈,“恕我直言,以目前的销售进展来看,这个企划可以说是已经失败了。且同样作为面向年轻OL女性的饮品,Sunrise的存在反而和Protofiber产生了内部竞争,这对贵司和我司而言,都不是什么好现象。”
“所以你打算让现在自己参与的产品侵吞其他产品的生产线?”高岛冷笑。
……就算是熬资历熬到常务的位置上,也稍微把送到手里的资料看完再发言啊。御堂实在难以维持对常务董事礼貌性的尊重,低头一行一行看着佐伯脉络清晰逻辑工整的计划案。准确来说那并不是一份企划——至少不是一份成型完整的企划。或许是作者落笔实在仓促,什么格式规范统统没有,但其中最重要的内核和思维体系已经完全点了出来,只待最后的敲定者来给它披上一层华丽的外衣。
“自然不会是侵吞。”佐伯低沉优美的嗓音从耳孔飘进来、一字一句敲在御堂心脏上,“以目前的风向趋势,新法案极可能年内颁布,即近几个月内作为后台的农业团体和自民党保守势力为其铺路的造势宣传会达到高潮。各位董事先生都是搞过宣传的,以日本人对‘健康’和‘政府导向’的趋向性和依从性,在这个期间内以‘健康’和‘食育’为卖点的商品只要有心,很容易就可以搭上这阵风潮。”
——而其中自然包括MGN。
“修改Sunrise的宣传方向,从休闲饮品换成健康饮料?”大隈专务抬起头。
“但即使这样,和Protofiber的面向人群依然存在竞争不是吗?你总不能把橙汁卖给男人。”御手洗常务质疑道。
“所以自然不能仅修改宣传方向。”佐伯对答如流,“正如御手洗常务所言,橙汁是怎么宣传也不能卖给男人的,但除了成年男女之外,我们还有一个丝毫不小于前两者的客户群。”
——那当然是——
“——孩子。准确地说,是受健康宣传的影响为自家孩子的饮食状况感到担忧、又不知道如何平衡传统饮食习惯和现代高节奏社会的主妇们,和她们的孩子。”
御堂深深叹息。
“根据内阁府下发的统计资料,截止至去年年末,不吃早餐的小学生比例达到了4%,国中和高中生为10%,大学生间的这项数据达到了20%,三十岁男性更是达到了30%。同时,在食育政策的相关宣传中,‘孤食’(*不和家人一起吃而是一个人吃饭)和‘个食’(*和家人一起但是各吃各的,你吃泡面我吃面包这样)现象的不断蔓延也被作为重点反复提及。这昭示着一种社会性的家庭习惯的形成与加固,对我等也是一个销售的机遇。”
——一方面,借着政府宣传提倡健康早餐的口号,将“天然健康的橙汁”作为一种概念通过传统广告和新媒体植入现代日本家庭的饮食需要中;另一方面,孤食个食现象产生的根本原因是传统家庭一起坐着安静吃早餐的饮食习惯难以适应大城市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现代主妇不愿做费时间的菜肴、宁可买便利店的炸鸡便当来填饱老公孩子的胃口,而这种政府宣传难以解决的矛盾,由商家提供给她们一个“简单方便又健康友好”的新选择,就算只是安慰剂性质,也必将在年轻主妇人群内引起热潮。而既然代表了健康,那口味上的一些瑕疵就非常可以忍受了——反正小孩子不喜欢健康饮料、男人不喜欢橙汁是太正常的事情了。
“当然,拿现在的Sunrise换瓶重装当然是不行的。为了最大程度打好健康食育的概念牌,有必要对现有配方进行改造,就算只是换个香精口味也好,换成特别版之类的名头,再搞一搞区域限定。”
——而既然主要面向人群变成了青少年,那目前为成年女性设计的瓶型和容量当然也需要回炉重造。这段空白时间里,宣传方向可以重新做新的设计,生产线可以说彻底空出来了。御堂记得食育基本法正式颁布在6月,而改版Sunrise的前期计划也的确需要一段时间。
“而既然橙汁的目标客户发生了改变,那么与Protofiber不仅不发生内部竞争,反而可以相互促进。”
——Protofiber的目标客户并非仅局限于狭隘的OL群体而已,在已经过去的半个月时间,还有1/3的销售额来源于年轻主妇。
“捆绑销售、家庭装、在宣传中互相影响,孤食个食有碍家庭环境这个概念已经有政府宣传部门主动帮我们做了,而不仅仅孩子,20代、30代年龄段的结婚了的年轻男性,日常食用几乎都是掌握在妻子手中的。只要给主妇们不断强化MGN商品等同于健康的相关概念,她们在采购的时候会自然会有所偏向。毕竟,就算只是坐在一起喝饮料,也可以当成家庭聚餐的一种嘛。”
——没错。在事实见识到“麦当劳食育指导员”对小学生大谈汉堡薯条如何有益身体健康之后,御堂已经不会对日本人对概念的趋同性有任何怀疑。
御堂眯起眼扫视一周,座位上的高管们坐在窗帘的阴影中深思或叹服,笔尖划在纸上沙沙作响,站在中央那个年轻人逆着光自信傲慢地笑着,像是那一天他不请自来闯进他的办公室,抓着他的手说只要交给他什么商品都卖得出去的模样。
——一个26岁的大型外企部长是怎样的概念?
御堂看着佐伯,佐伯也只看着他。年轻人的发尾不甘顺服般翘起来,却丝毫不显杂乱,反而给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增色一笔。今天的会议室不太透气,只是看着佐伯克哉的脸,御堂竟觉得有些心悸了。
一个企划的成功或者失败,就算明面上不说,大家心里也都是有数的。但任谁看都断定没救了的废品,他偏就能起死回生成吸金的宝库。
——御堂从来没有怀疑过——2年前没有,在那之后更不会怀疑——
“以上,便是我今天的全部提案,烦请各位不吝赐教。”
佐伯克哉再次欠身行礼。阳光透过窗投在他浅色的头发上,将他整个人都染成璀璨的金,闪闪发光。
——佐伯克哉有多优秀。